為什麼他們會走在這條路上,為什麼他們願意付出自己的時間。
7 月 20 日至 30日,從上午到晚上,青海西寧西城區的幾家影院一直在放一些"特別的電影"。它們的觀眾也挺特別:電影參加展映的劇組、媒體、來選片的電影公司,還有一部分影迷。
FIRST 青年電影展辦到第 11 屆的時候,已經頗有一些獨立電影節的模樣。45 部影片入圍,每一部結束展映的時候,影展執行官李子為都會陪同導演和觀眾互動;在電影開始前,則一如既往重複那句隆重的開場白:"當燈光暗下的時候,電影在眼前;當燈光亮起的時候,電影在心中。"
"這是新導演的黃金時代嗎?"影展上的一場論壇幹脆打出這樣昂揚的議題。
新導演的確是人們關注的焦點。他們各不相同的背景在如今的電影行業顯得格格不入,但拿出的作品,卻無一例外被譽為"真誠、有突破力、願意捕捉真實世界和真實情感"。在普通人還不知道去哪裏觀看這些電影的時候,他們已經得到了帶著惺惺相惜之情的反饋。
《好奇心日報》用一組問題和其中 8 位電影人交流了一下,我們想知道的很簡單:在現在這個氛圍下,他們到底在想什麼。
他們決定拍出人生第一部電影,"今年一年,明年一年,就過去了,那最後怎麼樣呢?"
蔡成傑是今年 FIRST 影展的贏家。他的《小寡婦成仙記》講了一出荒誕的魔幻寓言故事,拿到最佳劇情/導演兩個大獎。
此前,37 歲的蔡成傑是一位央視普法欄目劇的導演,但已經為夢想籌備多年:"現在人家都說,你怎麼著,突然冒出來一部(電影)。其實真不是突然,從十年前就一直想進(行業),這十年間一直在找機會。"
蔡成傑今年過年前寫好了劇本,大年初八回河北老家平泉縣開機。他和攝影師兼合夥人搭檔焦峰兩人掏的預算,隻夠支撐 9 天拍完。但至少這 9 天,他按照自己的想法拍。
他對《好奇心日報》說:"第一部作品,怎麼著也要站著好好地把它拍了。處女作要拍點自由的東西。"
而當回答為什麼到今年有這個衝動,以及為什麼不像其他新人一樣,或許從視頻網站從更低門檻開始迂回前進時,蔡成傑給了一個現實的答案:"我覺得到了我這個年齡,就是真正做點想做的吧。""要不然你會越來越難受,你到了 40 歲,你再到了 50 歲,你再去看人家,那就更覺得難受。"
"今年一年,明年一年,就過去了,那最後怎麼樣呢?"
周子陽 2013 年從廝混的公司裏辭職,開始正式寫《老獸》劇本時,腦海中是同一種衝動:"13 年我 30 歲,辭職了,也結婚了。我們當初找投資不是特別好找,但是呢,我年齡已經上來了,身邊朋友們年齡都上來了,他們看到我非常執著地在做這件事,都願意幫忙。當時想 16 年不管怎樣,要把這個電影拍出來。"
但周子陽更加幸運,他聽說了 FIRST 影展的創投會——去年,他在那裏碰到了賞識《老獸》劇本、願意給予投資的王小帥導演。
這裏還有另一種故事。少年人往往因為"莽撞",無論成果如何,就這麼大膽地起步了。頒獎禮主持人崔永元,特別提到"有一部隻花了 4000 元的電影"——他說的是大學生張文龍導演的《南京南》。
張文龍很幹脆地稱呼自己的電影"爛片"。但其實這盡管遠非一部成熟的電影,但有一些閃光點。張文龍捕捉到了自己以及很多同齡人的一種常見迷茫。他把它寫成台詞:"畢業之後要幹什麼?""不知道,開個黃燜雞吧"。
每個導演創作的"鑰匙"都不一樣
"荒誕"——這是《小寡婦成仙記》和《老獸》兩部電影放映後,觀眾給出的一樣的評論關鍵詞。
但另一方麵,這又是兩部路徑完全不同的影片:前者是通過一個"怪力亂神"的仿民間故事;後者則是通過一個複雜的父親形象。
《都靈之馬》的導演、匈牙利人貝拉·塔爾說,電影最強調"不同的個體",他曾對他的學生說:"現在已經 21 世紀了,拍電影沒有什麼局限性,可以拿手機拍電影了,你就放手去做吧,不要害怕,自由一點……你需要建立你自己的電影拍攝手法,和你自己對電影的理解。"
幾個導演也有自己的說法。
蔡成傑想要一個獨特的故事支撐形態:"我挺喜歡找一些比較東方的敘事,比如說(模仿)《紅樓夢》的判詞,先把結果給你擱著,回來還能再看到,哦,這個人早就在這裏。"
他說想要追求類似"留白"所營造出的迷人"多義性":"比如說《聊齋誌異》講一個人、一個狐狸。它跟你講一個意猶未盡的簡單小故事。但是你可以見到人性、見到真性情,不同的人可以有不同的理解。"
周子陽的出發點或許更加私人,也更加感性——這幾年,他很強烈地感到家鄉呼和浩特市,在經濟發展之後,人們的精神世界經曆了變形、破碎,人和人的關係開始改變。
周子陽自己經曆過這樣的"破碎"際遇(他的高考因為"意外"被判定零分,同年又經曆了最好朋友的車禍去世)。他複讀升學後,"開始大量地看文藝片、看哲學書……好像從裏邊受到了一些啟示,不自知地想做這樣的一個電影。我想通過電影來告訴那些最重要的人,告訴他們生命是怎麼回事,我所理解的命運是怎麼回事。"
就像其它各類藝術一樣,電影能夠幫助疏解人們的困惑,無論是觀眾還是作者本身。
黃驥和丈夫大塚龍治執導的《笨鳥》獲得了"最佳藝術探索獎"。這部電影講述了湖南小鎮 16 歲留守少女林森,渴望得到愛情,偷手機賣給不認識的男人,卻讓她遭遇了殘酷經曆。
黃驥對《好奇心日報》說:"其實電影講的是一個女性,她在成長的過程裏麵,她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東西,但是她又想要什麼東西,她在這個尋找的過程裏麵,總是要去依靠一個人,一開始依靠朋友,後來依靠男孩,也試圖依靠媽媽、外公,最重要的是還包括中間,她會依靠手機……但是到最後的時候,她覺得依靠 TA 們都沒有用了,就是隻能依靠自己。"
這幾乎就是黃驥自己的生長軌跡。從老家走出,電影學院畢業之後,她拍了兩部電影《雞蛋與石頭》《笨鳥》,拍的都是她最關心的——女孩的親情、友情和愛情,小鎮環境中的渴望、性困惑。黃驥過去的不解,得到了一一釋放。她因此說她是幸運的,"我找到了一種轉換的方式"。
理想、錢、能力、合作、戰鬥……甚至還有"僥幸"
早在影展之前,紀錄片《塑料王國》就因為在互聯網上流傳的 28 分鍾"媒體版"而聲名大噪。這部拍攝三年、製作整整六年的影片,聚焦中國進口廢塑料回收產業,曾在全球最大的紀錄片電影節第 29 屆阿姆斯特丹電影節上獲得了"新晉單元評委會特別獎"。
導演王久良更傾向於將自己的工作稱為一個"項目"——影像、文字、圖片都是達到目標的手段;目標則非常直接,"你如何把你的項目,通過媒體的擴音器傳播出去,讓所有人看到這個事實,進而倒逼政策的改變。"
在放映後和觀眾的交流中,王久良激動之時像誦讀信仰般說道,"生而為人"。
他在之後接受《好奇心日報》采訪時說,其實出發點一定還是善意:"你懷著非常美好的願望,打開你的眼睛去看到一個美麗的世界,是吧?我們都這樣去想,結果你發現美麗世界裏麵有點小瑕疵,就跟一個畫一樣,如果把小瑕疵給蓋掉,會越來越完美,而不是滿眼黑暗啊,到處都是敵人,我覺得不是的。但凡那種憤怒的人,他一定是向善的,一定是凡事都渴望美好的。那種傻逼正能量,那絕對不是蠢,就是壞。"
他不願意說具體的困難,盡管就連危險也是"家常便飯"。他覺得這恰恰到了體現導演能力的時候,"那是戰鬥,對手越強大,你越強大。就像打乒乓球一樣。你就麵對這些問題,你就去戰場,就去戰鬥,是吧?你就去花錢,錢沒了你就去找錢,有本事找來,沒本事就找不來,是吧?"
王久良,1976 年出生於山東一個農民家庭,靠著販賣手機和蔬菜攢夠大學學費,直至 26 歲那年進入中國傳媒大學學習攝影。他 2000 年代的攝影作品《往生》、《垃圾圍城》等受到關注。他感到影像更有力量,2010 年將《垃圾圍城》衍生出了一部紀錄片,再之後就是《塑料王國》。
王久良說這些年自己最大的一個轉變,是意識到"合作的必要性","我意識到這不再是一個生產單打獨鬥英雄的時候。這是一個邪惡的時候,任何一件事情做成,越是大事難事(越要合作)。"
不過,當被問到六年是如何堅持下來,王久良說:"不是堅持,而是僥幸躲過了。從戰場上走下來的人,沒有人說自己是勝利,僥幸沒死而已。"
"給下一代太平盛世的備忘錄"
Ruby(陳玲珍)作為《塑料王國》和《笨鳥》兩部電影的製片人來到了影展。
她是"CNEX 華人紀錄片提案大會"的創辦者之一。後者相當於一個紀錄片基金會,在香港、台北、北京都設有分部,每年從讚助商等各方募得 150 萬美元左右預算,每年設一個年度主題(2017 是"承諾與承擔"),來征集各地的創作者。他們監製過獨立導演杜海濱的兩部知名之作:以試圖掙脫土地束縛農民為對象的《傘》;和以汶川大地震為主題的《1428》。
作為現任 CNEX 執行官的 Ruby,向《好奇心日報》表達了創辦初衷,也是官網上明顯的標語,"給下一代太平盛世的備忘錄"。"我們覺得,華人世界在 21 世紀肯定是一個大力發展的過程,但在這個過程中,它肯定會伴隨著出現很多種好的、不好的,各式各樣的事情。紀錄片本身對於發生的事情是一個很好的(備忘錄)。"
"第二個原因是要跟當代的年輕人溝通,跟未來的年輕人溝通。我們覺得就是用影像溝通,已經是不可避免的趨勢了,所以與其等著被動,還不如早點主動。""中國,尤其是對所有 80 後的人,基本上他們生出來以後,他們其實就也沒有什麼災難,然後都是特別順風順水過日子,而且他們在長大的過程當中,其實是接受了大量的影像的熏陶。他們理解世界,很多是要通過影像的方式。"
Ruby 解釋挑選創作者的標準:"第一個考量的,肯定是說這件事情重不重要;然後,這個導演能力是不是夠;第三個,我們可以提供的協助是有用的,還是沒有用的。這是我們的出發點,至於影片到最後完成還有一個很長的過程。"
當前輩們都在談論"台灣電影沒落",新人們要怎麼辦?
當評委之一、台灣藝術家陳界仁上台頒獎時,他的發言是感歎的——關於市場已經換了方向,"台灣電影走向沒落"。而主持人崔永元在介紹施南生時,是用調侃的語氣說這件事,"我看到您監製電影中有《龍門客棧》,那是一部非常好的電影,自從那部電影之後,香港電影就走向了沒落。"
新人的感觸更加直接。台灣電影《川流之島》的導演詹京霖向《好奇心日報》描述了電影之外,大環境的動蕩:"因為這幾年的經濟真是一落千丈,特別是年輕人就會情緒化,所以台灣這幾年出現了很多社會事件,比如無差別殺人。很多年輕人看不到未來,他感到這個社會並沒有給他一個承諾,比如說我隻要打拚五年、十年,我就可以怎麼樣。所以他們感覺特別的絕望。"
《川流之島》本身就是以台灣"國道收費員"事件為背景:2013 年 12 月 30 日,台灣國道全麵改為計程收費後,原收費員因此麵臨失業,現實中導致了長期抗爭事件。電影並未著力於抗爭,而是描繪了一位女員工,在麵臨失業、兒子遭到"強奸"指控的痛苦中,和一位客車司機開始了金錢搭建的情欲關係。影片結尾,車燈閃爍之中的收費站,就像是"川流"之中的島嶼。
詹京霖坦誠,電影中濃鬱的壓抑情緒和"階層固化"色彩,和他所感知到的"一定是有影響的","因為你活在那個地方"。
他談到台灣電影市場時,或許更加"悲觀","幾乎都沒好過"。由於沒有工作機會,演員們去咖啡館打工。而有份量的電影公司,相比內地的大公司,"都是小公司"。
但是其實和"沒落"呈現出抵抗姿勢的是,無論是《川流之島》還是《強尼.凱克》,兩部入圍最佳劇情等獎項的台灣電影,都展現出成熟的表達,完整又流暢。
值得一提的是,施南生也特別提到香港去年的新片《一念無明》(盡管它的主題是和《龍門客棧》那種浪漫無關的現實痛苦)。
詹京霖說,如果你不想"把電影隻當作一種職業",那麼在哪裏都是一樣的,"必須要特別特別頑固"。《川流之島》也是這位 37 歲導演的處女作。他離開家人所期待的律師專業,在研究所念影像藝術念了六年,30 歲開始拍電影,一再拒絕他無法認同的青春片、懸疑片等走俏的類型劇本。
他的第一部電影《川流之島》隻拍了短短 13 天——嚴格來說,這其實是中視的"電視電影"。但詹京霖說,他沒有管是什麼,反正要拍自己想表達的。
采訪近尾聲,詹京霖還是提到了一個會令內地電影人羨慕的事實,"我昨天在跟《八月》的張大磊導演聊天(張大磊說自己每年都要回 FIRST 看電影),他很羨慕台灣電影院,掛起文藝大師的海報,不是什麼活動。台灣藝術電影能夠得到日常排片,會有一群穩定的觀眾去看。"
"這是新導演的黃金時代嗎?"
這是在影展期間一場"產業論壇"設下的主題。
導演曹保平、製片人施南生、騰訊影業副總經理陳洪偉作為嘉賓發言。幾乎每個人的答案都朝著肯定。曹保平說現在的新人遠比當年的他幸運很多,有創投,有更大市場,是最好的時代。
不過,當被問到如何看待今年暑期檔《繡春刀 2》、《大護法》這樣的口碑電影都票房失利時,除了陳洪偉接下話頭"沒有必要喪失信心",曹保平說:"那麼大的問題誰回答得了"。
當麵對"如何看待電影行業"的問題,蔡成傑同樣委婉地回答:"能在電影節裏,見到一些都還很單純、很有理想的創作者以及這樣的電影,你在這裏感覺不太孤獨。很多人能真的,'哎我看了你的電影,可以跟你聊聊'。我覺得這個地方真的很開心。"
王久良用他特有的口吻,"絕望"但又生機勃勃:"盡管我們當下的生態很差勁,你會感覺,每年能看到什麼東西?怎麼可能去一個沙漠裏去觀賞鮮花呢,不是文化沙漠嗎?……但是呢,還是那句話,這都是所謂'時也命也',是吧?既然遇到了,那就想辦法。"
"自由"仍然是令每個人都心存憂慮的話題
每一個我們交談的導演,都提到了創作中的"自由",用一種或許小心翼翼、但不容置疑的語氣。
"如果沒有自由,你何必要創作?"台灣導演詹京霖說。
然而,當被一位新導演提問對於"自由創作"有什麼建議時,強調喜歡影展"撒野"口號的評委會主席婁燁說:"我沒什麼建議。我沒主意,沒建議,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唯一可以做的,可能是拿起攝影機去拍,拍你想拍的電影,這是我唯一的建議。"
圖片來自電影劇照、影展官方微博
互聯網健身房卷土重來,這一次它們能留下來麼?
小程序上線半年,值得一用的有哪些?挑 20 個也挺難的 | Hack Your Life
如何才能打造一個具有包容性的公共空間?
- 關注好奇心研究所,與有氣質的你共勉高尚趣味 -
相關文章
没有评论: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