阪本健一是個在各方麵都從一而終的人:他在他出生的那所房子裏住了九十年,從事舊書生意六十七年,與深愛的妻子相伴五十九年,直到她去世。他說自己是個自由散漫的人,卻在九十歲高齡的時候,依舊盡心於同樣的工作,享受同樣的生活,愛同樣的人。
閱讀就像呼吸
阪本健一
1923 年四月的最後一天,阪本健一出生在大阪北區的黑崎町。他的父親原本是嬌生慣養的船廠少爺,因為愛上身份低微的樟腦店女傭,就離家出走,做起藥品生意。阪本健一小時候家裏一直很窮,經常要靠著典當東西貼補家用。但是少爺出身的父親,是個"愛搞各種花樣的老頭"。在他喝上兩杯心情好的時候,會讓妻子彈三弦,自己拉小提琴。而他對於文學和繪畫的愛,則影響了兒子一生。
阪本健一的父親經常買一份叫做《新青年》的雜誌,因為太窮,隻能在夜市上買舊的,而且還得瞞著妻子藏進衣櫥裏。《新青年》上刊登的作品,大多是偵探小說,小阪本健一也很喜歡讀。不過,阪本健一長大一點,興趣就完全被更嚴肅的文學作品吸引過去了。四年級的時候,阪本健一第一次讀到芥川龍之介的作品,自此就狂熱地閱讀日本文學。
芥川龍之介
雖然父親嚴厲而貧窮,脾氣和身體都不太好,但他給了阪本健一這輩子最珍貴的禮物——繪畫課。因為他喜歡畫畫,又覺得兒子有點天分,所以他不惜"斥巨資",送阪本健一去"朝日兒童學院"參加為期兩周的繪畫課程。教課的老師,是黑田重太郎、田村孝之介這樣的繪畫聖手。不管多麼令人畏懼或者失望的父母,隻要為孩子做過這樣的事,哪怕一輩子隻有一次,也足以讓他們感念一生了。
父親對書和畫的愛,讓阪本健一感受到,人在窮困中也可以享受奢侈。也告訴他知識可以改變命運,如果不能,那麼隻是用來享受,也是很好的。所以在老師讓成績優異的阪本健一把升中學的機會讓給家境好的孩子時,他也接受了。所以他一邊做著低薪的工作,一邊讀夜校的時候,仍然能享受讀書的快樂。工資除了交學費、留給父母一點點剩餘之外,就用來買書了,他省下晚飯錢買"岩波文庫"的書,在書中得到明朗和拯救。實際上,晚年在回憶起這段艱苦歲月,讀書的快樂反而被無限放大了呢。
"岩波文庫"係列
阪本健一是經曆過二戰的人,不過戰爭的陰影並沒有停留在他身上太久。他經曆了許多次生死危機,然而每次都奇跡般平安無事。但是,戰後日本政治、社會和思想的轉變,讓他經曆了前所未有的精神危機。
深感日本已經無可救藥,阪本健一買了一把匕首,茫茫然想找個自殺的地方。對呀,橫豎是死,為什麼不死在喜歡的天王寺公園呢?去公園的路途徑美術館,對呀,橫豎是死,為什麼不先看看畫呢?當時,馬蒂斯的畫正在展覽。馬蒂斯給了阪本健一極大的精神衝擊:世界上竟有這麼美的色彩!世界上竟有這麼富有創造力的人!為什麼還要離開這個世界呢!不。他決定要熱愛生命,描繪人生。
馬蒂斯《紅房子》
如果說是畫將他從生死線上拉回來,那麼將他的生命線延續下去的就是書了。阪本健一退伍回家後,大阪已經遍地廢墟。原本就貧窮的家庭更沒法維持生計,個個瘦的不成樣子。阪本健一沒辦法,東翻西找,隻找到從前省吃儉用買的一堆"岩波文庫",完整的一百冊。心裏再不情願,這也是家裏唯一值錢的東西了。阪本健一就拿這些寶貝擺起了書攤。
他一直認為,"書是拿來讀的,而不是拿來賣的",賣書就像抽他的血一樣。但讓他驚訝,或許還有一點點驚喜的是,書很快就賣光了。普魯斯特、卡夫卡、薩特這樣的作家,在戰後沒水沒電沒煤氣的日本,依然有人讀,而且有很多人讀。
普魯斯特和他的手繪作品《亞眠大教堂》
"岩波文庫"賣完以後,阪本健一賣過雜誌,靑少年故事書,左翼讀物等等,任何他能收到的書。換了幾個地方後,一九四六年,青空書房在黑崎町開張了。
店名出自山手樹一郎的小說《青空浪人》和《青空劍法》,也體現了阪本健一的心境。與書為伴,以書為生,心境也會"像蔚藍的天空那般明朗爽快"吧。
書店像主人一樣,是有性格的。
第一,高價收低價賣,因為書是用來讀的,便宜賣才能讓年輕人多讀書。
"因為是好書,更要便宜賣。不是甩賣,隻是想讓更多人體會讀書之樂。"這是青空書房一直以來的信念。
第二,閱讀第一生意第二,如果老板讀書讀到精彩的地方,客人有什麼需求都要等一等了。
第三,來到店裏最好能跟店主多聊聊,如果他對你有所了解,會推薦最適合你讀的書。
不過,真的讓這家書店火起來的,不是營業的風格,反而是休假的特色。到了晚年的時候,阪本健一受不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停歇的高強度工作了,就把每周四、周日定為書店的休息日,並在這兩天貼出"今日店休"的海報。
後來,他覺得客人遠道而來,看到書店休息難免失望,所以就想寫點什麼表示心意。於是,他就開始在海報上寫寫畫畫,記錄下來當天的想法。
繪製店休日海報的阪本健一
阪本健一總是能找到新鮮的文字,寥寥數語就表達對讀書的熱愛,和對人生的思考,再配上一幅插圖。
春天 心動不已的季節
要不要讀本出格點兒的書呢
人是為了觀看美好的事物而生的
是為了尋求感動 行走於人生的漫長旅途
哪怕隻是一本書
一本書 就是一次人生
讀三本書 等於享受了三次人生
讀書是活著的證據 書是活的
漸漸地,人們開始特意在店休日趕來,就為了欣賞、拍攝這些海報。然後,青空書店上了電視,店休日海報也做了展覽,阪本健一也因此得到了許多慕名而來的顧客,熱情的支持者,甚至和一些著名文學家成為書友。
讀書畫畫一輩子而默默無聞,到了晚年卻因為幾張海報,名聲傳遍整個國家,阪本健一當然很高興。他隻希望:"看了海報之後想讀書的人,哪怕增加一個也好啊。"
和美就像空氣
阪本健一的妻子和美
阪本健一的戀愛經曆,頗有點喜劇色彩。他被人拋棄過,也拋棄過別人,最後抱著找個人幫忙照顧父母的心思,走進婚姻介紹所。相了二十七回親,因為害怕被人拒絕,就先拒絕別人——其實還是因為不喜歡。第二十八回相親,認識了和美。
和美是在和歌山縣的高野山北邊長大的。那是個"秘境般的地方",養育出的和美"像野菊花一樣",天真、純潔、質樸、清純。阪本健一是俗世中人,做黑市生意,看見這個好像從小說裏走出來的女孩子,大喜過望,立刻就娶回了家。兩人在書店開張四年時結婚,當時阪本健一 26 歲,和美 20 歲。後來,二人養育了一男一女兩個孩子。
阪本健一一家
剛結婚的阪本健一,經常想耍耍丈夫的威風。不過,和美很快就擊碎了他的大男子主義幻想。結婚第三天,和美就罵他"沒出息"。阪本健一心想:謔,眼光真夠厲害的。在那個年代,男人還會打老婆的。阪本健一不順心,就一個耳光打過去。結果和美"啪""啪""啪",直接還他三巴掌。打得阪本健一懵懵的:這可真是不好意思啊!以後再也不敢動手了。和美倒也並不是馴夫有術,隻是性格直率潑辣而已。有小混混來店裏胡鬧,阪本健一趕忙去找警察,帶著警察回來的時候,和美已經把鬧事的打趴下了。
不過,和美還是滿足了阪本健一找媳婦的"初衷"。雖然阪本健一的父親瞧不起和美是鄉下人,和美對待兩位老人十分盡心盡力。雖然和美覺得書店不賺錢,一再勸他換工作,但是又能獨自打理書店的生意,讓阪本健一到處去臨摹佛像、看畫展,還逢人就誇他有才華。或許是因為這些原因,阪本健一才從"恐妻"的階段,到對妻子心悅誠服。
年輕的阪本健一與和美
阪本健一原是個色鬼,"不幸"娶了個老婆特別愛吃醋。色情雜誌大概是最賺錢的一種書刊了,但因為和美不喜歡,阪本健一就不敢賣,還因此被同行嘲笑。雖然害怕妻子的怒顏,處處小心,但生活中總有些意想不到的瑣事,能讓和美吃醋。和美整天盯著阪本健一說:"人在做,天在看哦!"
五十歲生日的時候,阪本健一接到過去的一個女性朋友的電話——真的隻是朋友而已哦——結果和美氣得要命,不僅自己不和他說話,還讓孩子們一起責怪他。
一連一兩個星期,和美一句話都不肯跟阪本健一講,可把他憋壞了。實在沒辦法,阪本健一就寫了一封信"討好"和美,放在看得見的地方。果然,和美讀了信就消氣了,高高興興地拿這件事來笑話他。
寫信有時候確實比麵對麵交流有效得多。平時說不出口的情感,寫在信裏,就能大大方方地寫一些肉麻的情話,或者尷尬的道歉。和美從來沒有回複過,阪本健一叫它"家內手書",也叫"安撫猛獸的糖果"。
對阪本健一而言
重要的事情有二
嚴厲的老婆
溫柔的媳婦
不論哪個都要留下啊
拜托了
健一 致 和美大人
一起經曆的艱辛歲月
在妻子臉上留下褶皺
還有細紋
冬夜棉襖
裹著她蒼蒼的白發
赤城山的奧津城
掩映在煙雨中
牽著妻的手蹣跚而行
踏上將不再涉足的秋山
可惜,"猛獸"也有脆弱的時候。阪本健一本人一向身體不好,常年哮喘,多次腦血栓,右眼失明……但最後卻是他來給堅強的和美送別最後一程。和美在 2009 年被確認患了平滑肌肉瘤,而且錯過了最佳治療時期。阪本健一不得不照顧生意,不能一直陪在賀美身邊,於是就把每天的情書換成了明信片,每日寄到和美所在的醫院。
我親愛的人啊
昨天休息得好嗎
因為沒能為你搓揉沉重的雙腳
兩點 三點 四點的時候
我好像聽見你的聲音
驚得跳了起來
妻啊 讓我們竭盡生命相愛吧
不要怨恨命運 隻管向神祈禱
致 我親愛的人
不會再有第二次相遇
雖然我們常常爭吵
雖然未曾感謝上天
而今 對於我倆深深的牽絆
我隻想發自內心地說聲謝謝
一天晚上,阪本健一接到和美打電話:"快到醫院來。"阪本健一趕忙在海報上寫下:"今日休息,抱歉。深愛的人正麵臨生死的考驗,我要去陪她……請原諒我的任性。"然後急匆匆趕去醫院,發現和美隻需要他揉揉腿。阪本健一坐在病床邊,突然覺得往事曆曆在目。
悲傷的是,確診一年之後,和美去世了。但阪本健一很快渡過了懷疑、否認、憤怒、悲傷的幾個階段。因為和美的肉體雖然消失了,但對阪本健一來說,"和美"一直存在:世界上沒有比夫妻更牢固的紐帶,和美的存在就像空氣一樣,環繞、包容、庇護著他。
青空書房已開了六十三年
嫁給我五十九年的妻子
在一個細雪飄飛的日子走了
對那些曾對她愛護有加的客人
她定在天國對各位表達著感謝
她是善良而堅強的女人
也是慈悲又溫厚的妻子
對青空書房 今後還請多多關照
妻子去世後,年屆九十,獨自生活的阪本健一,在很多地方都要仰仗別人的幫助。不過他生活得很樂觀,也不孤單。他要讀書、學習直到生命終結。在人生的暮年,阪本健一想得最多的,還是"活著"這件事。
過去的日子不複返
所以也要走過今天
2016 年 7 月 2 日,九十三歲的阪本健一安詳地離開了人世。"如果人生隻是一期一會,我願把全部真情傾注其中。"這句話大概可以作為阪本健一一生的寫照吧。不隻是愛好、工作、愛人,當然還有生命。或許,真正的自由不在於能得到多少可能性,而在於能心平氣和地拒絕多少可能性。清楚地知道什麼值得自己付出一生,而且其中大部分已經擁有,又有什麼理由不懷著希望度過每一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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