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地,太子港的街頭從來沒有寧靜過。
兩缸的力帆摩托發出轟鳴,一個女孩把右臉緊貼在Lecty黝黑的背脊上,她的腳踝上栓著一隻紅毛公雞,輪胎攆過的泥地一地雞毛。
女孩從他寬大的肩膀後探出頭,看到一排高聳的腳盆,在隨著攢動的人頭起伏著,她指著其中最高的一個說:"就是他了。"
黑瘦的小販左手固定盆底,右手摳住盆沿,把腳盆從頭上取下來,"你要什麼?"
Lecty湊近一點,"避孕藥。"
小販掃了一眼張望的女孩,利索地從桶頂掏一把剪刀,抽出一板六角形的藍色藥片,剪了一顆,"Cytotec,145古爾德。"
古爾德(Gourde)是海地官方貨幣,145古爾德差不多人民幣15塊5。
Lecty摸出兩張古爾德,把小小的藥片揣進褲兜,又在旁邊的攤上買了一根炸香蕉遞給後座的女孩,公雞已經不再撲騰,蹲在泥地裏咯咯叫。
他跨上車扭動鑰匙,摩托的發動機聲和公雞不合時宜的打鳴混在一起,往遠處彩色的房子駛去。
2010年地震重建後的彩色海地
在海地,街頭兜售藥品跟賣油炸香蕉和陶器水罐沒什麼區別。
首都太子港的鐵市場裏,舉著塑料桶的小販穿梭在賣活烏龜的巫師和賣山寨Sneaker的攤主當中。
他們把數百種藥片繞著塑料桶或者洗腳盆一圈圈排好,再用橡皮筋固定,頂上插把剪刀,創造出一座座整齊有序又錯落鮮豔的移動化學巴別塔。
藥桶的高度決定和鮮豔程度是確保銷量的最大競爭力。
藥販子Laurent Delva已經扛著藥桶在街頭遊走了20年,他的生意總是絡繹不絕,訣竅就是把青黴素放在泰諾旁邊,這樣一眼望去,粉紅色的藥片和藍色藥片能形成強烈的視覺對比。
"如果藥桶不夠扯眼,根本沒人來光顧。"Delva說。
Delva一直以手持電話機,頭頂藥盆子的形象站在街角,這是他在現代社會裏的謀生法寶,"很多人都靠巫毒草藥治病,尤其是農村地區。城裏用草藥也用西藥,但年輕人現在不信這些葉子了,他們更青睞軟膏和藥片。"
頂著貨品行走是黑人共和國的文化,也是天賦,他們在烈日下把商機穩穩地頂在頭上,覓得一片蔭涼。
每天都有上百個海地人頂著藥品在城市和農村的街頭叫賣。
他們通常天不亮就出門,從太子港市中心的藥品大經銷商那裏采集物資,然後找個熱鬧的口岸,放下家當,跟精心打扮待嫁閨中的女兒一樣,把藥桶裝飾得和像糖葫蘆垛,怎麼誘人怎麼來。
在繁華的首都街頭,一天下來,能賺人民幣30-60塊錢。
也有些藥販子搭著"Tap Tap"漫遊在各個村落之間,他們能抵半個赤腳醫生,走到哪裏都會被急需藍色藥片的小夥子團團圍住。
"Tap Tap" 是海地的傳統交通工具,要下車了,"taptap"敲敲旁邊,司機就會刹車。這輛車背後寫著"Life is not easy" (生活不易)
作為世界上第一個獨立的黑人國家,海地人民從未享受到獨立帶來的好處。
這個南半球最貧窮弱小的國家,有三分之二的人沒有固定工作,75%的人生活在赤貧狀態下,某些物價反而高得出奇,3個青椒就要145元。
吃喝都成問題,誰還顧得上乙肝、瘧疾、傷寒、登革熱、艾滋病......更不用說健全醫療服務。
這種加少量黃油、鹽和泥巴烙的"泥餅幹"是當地貧民的主要食物
海地地震發生後,暴力團夥和搶劫犯蜂擁往商店廢墟,擄走一切可以找到的東西。人們冒著受傷的危險,四處在損毀的建築物廢墟中翻找用得到的東西。
地震發生後幾天,急需的藥物就從藥店裏消失了。
國際醫生Schmidt說,"毀滅的數量超出了壓倒性的程度,我去過戰區,那裏看起來都沒這麼糟糕。"
海地居民經常一早醒來後,發現街上多了一些屍體,有的是因為偷竊被人群處以私刑致死,也有被便衣警察射殺的劫匪。
如今的太子港還找得到幾家高價藥店,一旦走出首都,街頭販子的移動藥桶才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就像地震重建後的彩色房子,在疾病和意外麵前,彩色藥桶讓他們仍舊能看到希望。
藥販子Rénold Germain說,"客人從來不會對我隱藏秘密,他們告訴我所有細節,從痔瘡拉血的暗紅程度到昨晚秒射的具體時間。不管任何問題,剪一片藥就解決了,不行就再剪兩片。"
任何一個有藥品資源的人都能當藥劑師,哪怕對藥理一竅不通。按當地的規矩,成為藥劑師的資質不是一紙文憑,而是頂在頭頂的彩色塑料藥桶。
但不是每一個藥販子都能對症下藥,鮮豔的色彩下也暗藏危機。
19的Eddy得了痤瘡,年輕的藥販子開了抗生素給他。
同樣19歲的Nadia曾經在街頭藥販那裏買了三片墮胎藥,想打掉她五個星期大的孩子。
服藥後不久,Nadia在醫院醒來,這次墮胎並不像藥販子宣稱的那樣成功。
她先後經曆了身體顫抖、大出血、發燒和劇烈疼痛,"我的胃像裝滿汽油在燒一樣。"Nadia虛弱地躺在病床上對母親說。
"在海地根本就沒有藥品監管。任何處方藥都能隨意得到。"Vladimir Larsen醫生看了看擁擠在醫院產科外的家屬,"墮胎藥甚至比買驗孕紙還好買。"
藥販們不僅從藥桶邊剪下來路不明的墮胎藥,還經常掏出過期或仿製的假偉哥,它們緊挨在一起,沒有人知道究竟買的是什麼。
仿製藥大多來自中國的,假藥、過期藥來自鄰國多米尼加共和國。
在桶裏買藥就像玩俄羅斯輪盤賭一樣危險,你永遠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吃下一片偉哥,勃起48個小時金槍不倒。
37歲的Julene Clerger有5個孩子,她正打算改行去賣香蕉和煮雞蛋;右邊是她的丈夫Pelege Aristill,也不準備再幹這行了。
這些聳立在肮髒街頭的藥桶,既像五彩斑斕、令人驚歎的後現代裝置藝術,又像這片土地一個個求生故事的映射。
被地震、海嘯、疾病和貧窮纏繞的同時,陽光照耀著海麵波光閃閃,世界杯期間的街頭掛滿球隊小旗幟和廢棄可樂瓶做的裝飾,人們在歡騰的竹喇叭聲中自然而然地舞動。
海地有句諺語,"層層山外,又是山層層。"不論是從地理還是境遇來看,都是他們的真實寫照。
在外來遊客眼裏,這裏和美國夏威夷、中國三亞一樣處於最適合度假的北緯18度,同時又是全世界最不宜居的地方。
而親眼目睹好友的頭顱在沙灘上被打碎的海地作家拉費裏埃,寫了《還鄉之謎》告慰更矛盾的真相:我們可以"推翻"曾經的殖民者,卻無法改變這片土地上的迷惘和痛苦。
"並不是挨餓就必須吝嗇地活著,最具顛覆性的事情或許是,在陰影之下,竭盡全力過得幸福。我花了一生才說出這句話。"
當每一條手臂都拿著槍瞄準你,有隻手遞給你一盒彩色藥丸,一個人蔑視的所有言詞,被另一個人的微笑抹去,在兩極之間,人必須抉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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