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梅雪風
資深媒體人，曾任《看電影·午夜場》創刊主編、《電影世界》主編
《繡春刀》的上映，讓張震再次成為媒體和影迷心中的熱門人物，我在微信朋友圈閑逛時，看到有人說，女人怎麼能不喜歡張震呢？
這一絕對性的說法，雖然帶有媒體操作的語不驚人死不休，但也說明了張震在文藝和影迷群落中的受歡迎程度。
《繡春刀2》（2017）
隨之而來的是，葉挺的孫子葉大鷹導演炮轟《建軍大業》中的葉挺的扮演者歐豪，站無站相的小鮮肉怎麼能扮演革命元勳，作為元勳的直係後代如何如何痛心疾首。
歐豪《建軍大業》（2017）
具體是非不論，我們可以看到輿論的兩極，一個是張震被推上神壇，而另一端，則是小鮮肉被徹底汙名化，似乎是某種不潔淨的詞彙，有辱宏大、神聖的純潔血統。
這種落差，如果放到更大規模的受眾麵前，情況卻恰恰相反。張震反而隻是一個埋頭拍電影的小眾明星，而經常被主流輿論鞭笞的小鮮肉們，動輒都有千萬級的粉絲為他們歡呼為他們流淚。
這說明了什麼呢？說明了張震是我們的懷舊，而小鮮肉是我們的現實。張震代表是一個電影還是作品，且演員還是演員的時代，而這個屬於小鮮肉的時代，作品、演技變得全不如小鮮肉那張臉那麼重要。一句玩笑話叫顏值即正義，但小鮮肉的流行卻是這句話實打實的鐵證。
張震
在這種情況下，你很難去奢求這些小鮮肉變成一個好的演員。好的演員的基礎是什麼？忘記自我，成為劇中的那個人。
但在現代這套師法韓國的造星模式中，他們的七情六欲都被標準化、模式化，怎樣帥成了他們身體本能的選擇，這讓他們的表演永遠都帶著一種賣萌、裝酷的浮誇感。
這不是說這些小鮮肉不努力，而是他們所受的教育和生存的境遇決決定的。他們的存在目地，就是提供幻覺，就是去除現實的任何影子，去掉那些令人不快的任何雜質，成為皮膚、眉眼、輪廓都高度動漫化的活動人偶，但電影表演要求的，是去捕捉生活的質感。
什麼是質感，就是那些潔淨上麵的灰塵、斑痕、傷口。什麼是真實？真實就是不完美。在新生代的這群演員中，為什麼周冬雨顯得尤為突出？因為她不避諱在銀幕上「出醜」，那種看起來不完美的小細節讓她有了一種精靈般的靈氣。
周冬雨《喜歡你》（2017）
讓一幫從小受訓去避免缺陷的孩子，去表現缺陷，這是緣木求魚。
當然，我並不是說這些孩子的演技就永遠無可救藥，他們都是聰明絕頂的人尖子，最好的機遇一直為他們準備著，所以其實具備了錘煉演技的條件。但他們要成長為好演員的難度顯然也不小——隻要看下劉德華走過的那條表演道路，就知道一個偶像在實踐中提升表演的艱辛。
過重的偶像包袱，讓劉德華的表演始終充滿了一種精致的刻意感。還是導演杜琪峰的眼晴毒，說他不表演就是最好的表演。其實就是讓他把那種浮華的東西拿掉，那種真正屬於人的而不是人偶的質感才會出現。
但劉德華有杜琪鋒這樣的嚴師來調控，但這些小鮮肉呢？大部分啟用他們的電影，根本就沒有這個覺悟去把小鮮肉當成演員對待，這些人隻是需要他們的名聲。
劉德華《龍鳳鬥》（2004）
說到底，這些操盤手把電影單純地看成一種生意，而沒有一個電影人的基礎職業操守，所以導致的情況就是小鮮肉要大過電影。在這樣一種沒有良性的培養，隻有剝削的情況下，談演技是個過於奢侈的事情。
而張震所處的情況截然相反，處女作《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片場暴君楊德昌就強行把張震變成了主人人小四，當戲拍完後，原本活潑的張震變得不愛說話了。
在一部好的電影中，電影大過一切。而張震隨後所合作的李安、王家衛、侯孝賢都是真正尊重電影的藝術家，這種薰陶才造就了現在的張震，那個沉靜卻靜水深流、有著時間質感卻不張揚的張震。
張震《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1991）
張震這種有著厚度卻並不想顯擺的慵懶或者說雍容，是那些小鮮肉真正無法企及的，這是真正見過好東西後內裏的謙虛，也是知道自己幾斤幾兩的淡定。
而大部分小鮮肉，還處在為自己的帥或酷沾沾自喜的階段，那種速食的暴發式的審美趣味深入骨髓。這一點，責任也不能全部推給小鮮肉。網絡、直播等傳播媒介的發展，讓演員與觀眾之間的距離太過接近。
之前，角色是演員與觀眾的紐帶，而現在這個紐帶變得累贅。現在演員本身就是角色，他的生活本身就是一場永不停歇的戲劇。為什麼現在流行人設這個詞彙？就是因為戲劇的主戰場已變成了演員本身。
真人秀《花兒與少年》
真正的表演就在演員的日常行為之中。真人秀的流行，與人設這個概念，有著血緣深厚的聯係，它們一起打破了生活和戲劇的界限，提供一場更擬真更具浸入感的肥皂劇。
我們無法對這種現象進行道德判斷，但這種實時的、生活流的戲劇，少了我們傳統戲劇的精巧和深度，對於表演者來說，也就流於一種段子化的即興反應，他隻為這一刻的觀眾反應負責。
那些餘味，在這個信息過剩的時代顯得不合時宜，或者說相對於被遺忘的恐懼，那些精雅和審美趣味根本無足輕重。
這種失去了距離的審美，讓一切都變得簡單粗暴。小鮮肉正是這種粗暴文化的產物，它是女性對於男性的審美報複，當男性物化女性時，女性用物化男性來製衡。
那些陰柔的看起來喪失了攻擊性的男性，其實就是男寵的標準模式。而張震，同樣也不具攻擊性，但他身上有著一種不受你的控製的神秘特性，卻於是讓人有一種更複雜的審美情趣。
也就是說，張震屬於上一個電影時代，那個時代的電影，會引起你智性上的思考。而小鮮肉卻屬於這個時代的電影，它全心全意為你服務，但某些情感細膩的人卻被這個單調的熱忱弄得興趣寡然。
你是要直白高效的服務？還是一個溫柔卻蕩人心魄的調情遊戲？更簡單粗暴點，你是要約炮？還是要談戀愛？這是屬於我們的選擇問題。
至於小鮮肉沒有演技這回事，隻是我們做出選擇之後帶來的後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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